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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軾的“仁統(tǒng)”與韓愈的“道統(tǒng)”2024-06-17 來源:光明網(wǎng)-《光明日報》 作者:阮忠(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) 蘇軾的“仁統(tǒng)”是效韓愈的“道統(tǒng)”提出來的。韓愈的“道統(tǒng)”是老話題,但少有人說蘇軾的“仁統(tǒng)”。 “仁統(tǒng)”與“道統(tǒng)”。韓愈的“道統(tǒng)”之“道”,內(nèi)涵是儒學的仁義,即其《原道》說的“博愛之謂仁,行而宜之之謂義。由是而之焉之謂道”。他隨之將這與佛、老之“道”嚴格地區(qū)分開來:“吾所謂道也,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。堯以是傳之舜,舜以是傳之禹,禹以是傳之湯,湯以是傳之文、武、周公,文、武、周公傳之孔子,孔子傳之孟軻,軻之死,不得其傳焉。荀與揚也,擇焉而不精,語焉而不詳!睆膱、舜到孔、孟,構成儒學道統(tǒng)的源流,傳至荀子、揚雄不再完美。韓愈在中唐續(xù)孔孟之道,終生游于三代兩漢之書,存圣人之志,行仁義之途,且以古文傳道,他的執(zhí)著在《原道》與《論佛骨表》里有充分的表現(xiàn),故后世認為他是儒學道統(tǒng)的繼承者。蘇洵在《上歐陽內(nèi)翰第二書》中作了類似的梳理,說揚雄死后,繼承儒學道統(tǒng)的是韓愈。 北宋歐陽修敬韓,在《記舊本韓文后》里稱道韓文深厚雄博,浩然無涯,萬世共尊,天下共傳。蘇軾是歐陽修的弟子,曾說歐陽修為人如孟軻、韓愈之徒。他在嘉祐二年(1057年)中進士后,為表達對主考官歐陽修的謝意,寫了《謝歐陽內(nèi)翰書》,其中說“唐之古文,自韓愈始。其后學韓而不至者為皇甫湜,學皇甫湜而不至者為孫樵。自樵以降,無足觀矣”,這是他自我的見解,韓文之傳不論,可知蘇軾出川前就學了韓文;而他給梅堯臣的信說,七八歲時就讀歐陽修之文而知其人,故蘇軾文章得韓文的樸實與氣勢,又得歐文的委婉與從容。 蘇軾有《韓愈論》,批評韓愈好圣人之道的名,未樂其實,不當混言孔子說的一視同仁,認為仁義禮樂出于情而非性;又在《揚雄論》里批評韓愈的性三品論,說他流入佛、老而不自知。但他的《潮州韓文公廟碑》盛贊韓愈,稱其“匹夫而為百世師,一言而為天下法”以及“文起八代之衰,而道濟天下之溺;忠犯人主之怒,而勇奪三軍之帥”。這成為關于韓愈的經(jīng)典評價,其“文道說”將揚雄之后“道”的傳播與韓愈相接。 蘇軾沒直說自己的道統(tǒng),他解《虞書·大禹謨》的“皋陶邁種德”時說:“孔子曰:‘非禮勿視,非禮勿聽,非禮勿言,非禮勿動!怀鲇诙Y,而仁不可勝用矣。舜、禹、皋陶之微言,其傳于孔子者蓋如此!保ā度K經(jīng)解集!罚┻@說明禮、仁相與為一,禮表仁里;仁的傳播從舜、禹、皋陶至孔子,由此構成蘇軾的“仁統(tǒng)”。這里沒有韓愈提及的堯,但蘇軾解《夏書·五子之歌》“今失厥道,亂其紀綱”時說:“大曰綱,小曰紀,舜、禹皆守堯之綱紀。”據(jù)此可知舜之仁得于堯;沒有提及孟子,但蘇軾《孟子論》說,孔子死后,得其思想的唯有孟子,據(jù)此可以說孟子得孔子之道。而在《子思論》里,蘇軾對荀子和揚雄“務為相攻之說”有批評,可見蘇軾“仁統(tǒng)”與韓愈“道統(tǒng)”的軌跡從堯至孟子幾乎呈疊合狀態(tài),雖說他還受老莊、佛禪的影響,其儒學不及韓愈純粹。 自視成就為經(jīng)學。蘇軾自我人生的總結最值得關注的有三: 一是關乎命運的性格。蘇軾晚年居儋時說:“吾平生遭口語無數(shù),蓋生時與韓退之相似!保ā稌r》)這“遭口語無數(shù)”,乃因他“性不慎語言,與人無親疏,輒輸寫腑臟,有所不盡,如茹物不下,必吐出乃已”(《密州通判廳題名記》)。言為盡性,不顧命運所之,結果和韓愈一樣因言遭禍。蘇軾性格受母親程夫人的影響,少欲學東漢范滂,及長剛直不阿,《上神宗皇帝書》批評王安石變法,坦言自己平素譏刺甚眾,怨仇實多,難免有性命之危。但為天下之事,耿直進言,死亡亦可不辭。 二是功業(yè)。蘇軾北歸途中路過鎮(zhèn)江金山寺,寫了六言小詩《自題金山畫像》:“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。問汝平生功業(yè),黃州惠州儋州!碑敃r他已老邁,朝廷風波未平,仕途無望。論平生功業(yè)即事功,他說了三個流貶地:黃州、惠州、儋州。其實他在三州均無自我期望的功業(yè),黃州時說周公瑾而酹酒江月,感嘆自己功業(yè)未成;惠州時觀白水蒼山,自吟“以彼無盡景,寓我有限年”(《和陶歸園田居六首其一》);離開海南之際,高歌“九死南荒吾不恨,茲游奇絕冠平生”(《六月二十夜渡海》)。因此這“功業(yè)說”更像他《洗兒戲作》自道的“人皆養(yǎng)子望聰明,我被聰明誤一生。惟愿孩兒愚且魯,無災無難到公卿”,悲憤之際詼諧自嘲。 三是成就。蘇軾北歸時對李端叔說,我65歲了,體力毛發(fā)與年齡相稱,不知能否與你相見。這且不說,“所喜者,海南了得《易》《書》《論語傳》數(shù)十卷,似有益于骨朽后人耳目也”(《答李端叔其三》)。這“了得”的《易》《書》《論語傳》,合稱“經(jīng)學三書”或“海南三書”,即《易傳》《書傳》《論語說》。《易傳》之作,他承父蘇洵遺命而為,故又稱《蘇氏易傳》。元豐三年(1080年)蘇軾貶居黃州后從事《易傳》《論語說》的撰述,并在黃州基本寫就。元符三年(1100年)三書才告最終完成,前后近二十年。他還對蘇伯固說,“某凡百如昨,但撫視《易》《書》《論語》三書,即覺此生不虛過”(《答蘇伯固其三》)。三書在他生前未刊行,最后托付給錢濟明,說三十年后當有知道這三書者。他絕口不提使自己名滿天下的詩文詞賦,只說“經(jīng)學三書”讓他人生沒有虛度,三書的《論語說》散佚,《易傳》有其父其弟之功,《書傳》最集中表達的是他的仁義思想,勸人志于仁義,積學以成。顯然,他自認一生的成就是經(jīng)學而不是文學。 關于仁義的表達。蘇軾受莊子和陶淵明的影響很深,蘇轍為他寫墓志銘,提到少年蘇軾讀《莊子》甚合己心,居惠、居儋的隨緣委命,來自莊子“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”(《莊子集釋·人間世》)。他在黃州時,自稱前生是陶淵明,筑雪堂,躬耕東坡,完成從士大夫蘇軾向“東坡居士”的轉化。居儋以《陶淵明集》為友,遍和陶詩。蘇軾深得莊、陶的人生精神,故能在流貶地化困窘為平淡、化憂傷為快樂。但他思想的主導不是莊子的逍遙,也非陶淵明的靜穆,而是儒學的仁義。 他省試的《刑賞忠厚之至論》,為《尚書·大禹謨》的“罪疑惟輕,功疑惟重,與其殺不辜,寧失不經(jīng)”作解,說為政“可以賞,可以無賞,賞之過乎仁?梢粤P,可以無罰,罰之過乎義。過乎仁,不失為君子;過乎義,則流而入于忍人。故仁可過也,義不可過也”,體現(xiàn)了他仁政的主張。他在《上神宗皇帝書》提出社會變革的九字方略:結人心、厚風俗、存綱紀,主張不以新政傷民之利,根子是仁義。 蘇軾晚年著《書傳》,為《商書·咸有一德》的“終始惟一,時乃日新”作解:“圣人如天,時殺時生;君子如水,因物賦形。天不違仁,水不失平,惟一故新,惟新故一。一故不流,新故不斁!边在《始終惟一時乃日新》一文中引用《周易》“天下之動,正夫一者”時說:“天一于覆,地一于載,日月一于照,圣人一于仁,非有二事也!辈拿献拥奶煜露ㄓ谝、不嗜殺人者方能一,推論出“圣人一于仁”,仁為治天下之本,與“天不違仁”相合。 他又解《虞書·堯典》的“欽明文思安安”,然后說:“夫惟天下之至仁,為能安其安!卑讶侍嵘秊椤爸寥省,強調(diào)仁的完善,用之以安天下。在為《周書·梓材》作解時,說《大誥》《康誥》《酒誥》《梓材》“雖古語淵慤,然皆粲有條理,反復丁寧,以殺為戒,以不殺為德。此《易》所謂‘聰明睿智神武而不殺者’,故周有天下八百余年。后之王者,以不殺享國,以好殺殃其身及其子孫者,多矣”。并舉了唐末五代時后漢隱帝的例子,稱欲享國長遠,福及子孫,應該施行仁義。蘇軾對仁義的表達如此,其用當符合韓愈說的“行而宜之”的法則。至于仁義的修養(yǎng)則在個人,故其《仁說》說君子志仁,求仁不獲則反求諸身,進而以仁義兼濟天下。 蘇軾一生遭流貶,始終達觀面對生活,在黃州樂于做黃州人、在惠州樂于做惠州人,在海南干脆說“我本海南民,寄生西蜀州”(《寄海南黎民表》),無論怎樣顛沛,始終不違仁義。他的“仁統(tǒng)”表現(xiàn)了自己的基本理念和對社會治理的深切關懷,與韓愈的“道統(tǒng)”相似,只是未冠以“道”。 《光明日報》(2024年06月17日 13版) [ 責編:孫宗鶴 ] |